Abracadabra

死亡也并非是所向披靡,
西沉的月亮融为一体。

H for Humanity

H for Humanity

 

H-042扣好了最后一个安全搭扣,他直起身,仰头向头顶远无际涯的天穹眺望,黛蓝色犹如有机墨水泅湿东方地平线,星群垂落,星球正迎来她最后一个黄昏。

沙漠中,生命也已销声匿迹。沙蜥、跳鼠、响尾蛇和剧毒的黑蝎曾经在棕黄色的沙土中潜行,但在十三年前那场灾难性的全球酸雨爆发后,一切都消失了。不只是此处,雨林、原野和城市都不能幸免。H-042清楚地记得在那场雨中“她”所失去的人数,因过于庞大而沉痛得令人不愿提起。到了那一步,人类终于也没有了选择。核能飞船搭载首脑政要率先离开,去往人类在猎户座-α上的殖民地;贫穷的平民一批批挤上廉价的太空客船,这种客船的动力有限,比核能飞船慢三倍速。平民们要经过28年才能到达离他们最近的殖民星球。

H-042的妻子死在了酸雨之中。那时她在东京塔度假,从天而降的强酸腐蚀了塔架,就在他们来得及搭电梯离开前,塔顶的钢筋便垮了下来。接到政府统一颁布的死亡名单时,H-042并没有感到悲伤,而是陷入了深深的茫然之中。他和妻子都没有经过过几个轮回,至今不过是第三代婚姻而已。友人们曾笑言嫉妒他们深重的感情,但对H-042而言,这段婚姻早已失去原初那种不顾一切的火热和激情。他们先后孕育过三个孩子。一次一个,一次两个。然而在他们现在的生命周期之中,两人都无意再孕育一个子嗣。H-042想那是因为他们都开始对这事儿感到厌烦了。不论是对彼此,还是对这漫长的、空洞乏味的生命本身。

H-042将自己的思绪从记忆盒中拿了出来,盖上盖子,仔细上锁。接下来他将要完成的工作中,大概不会特别需要情感的支流来打扰。H-042环顾四周,看到太阳仍未完全落下。他心中平静,大脑深处的纳米计算机“嗒嗒”计算加速度和仰角。月亮盘桓在远方黧黑的山脉角落,散发着冷漠的光晕。

他的火箭停在这片平整的沙场中心,伤痕累累,上头刻着的俄文字已经模糊不清了。H-042不识俄文,也懒得再启动翻译器消耗内存。再过十二分钟,他和他的火箭就要一齐升上深蓝美丽的夜空,飞入群星,抑或化为灰烬。H-042是星球上最后一个活着的人类。死人们都死了,活人们已离开。

小的时候,H-042喜爱草木和花卉。他家中有个狭小而荒凉的花园,那里是他的乐土,金盏菊、大丽花和野蔷薇在褪色的木篱笆旁盛放,小小的酢浆草点缀着丛丛枯枝败叶,他在其中畅游,仰望太空,遥想宇宙中那一颗颗闪亮的星星上会生长何其妍丽的花卉。他帮邻居照看婴儿,并省下姨母给他的买牛奶的钱用来买一套《星际植物图鉴》,大概是这个缘故,他少时才长得又瘦又小。H-042的父母在他三岁时出车祸死去。他是他们第6代婚姻的产物,也是这庞大家族中的最后一个子嗣。长大后,他进入皇家航空学院学习,以优异成绩毕业,被派遣往航空局工作。他的一切生活轨迹都仿佛是被设定好的,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尽管父母早亡,H-042仍旧像他21个兄弟姐妹一样,踏上了前人为他设计好的路途。

这其中也有例外。直至今日,虽然爱火已灭,H-042还是坚信他和妻子的相遇是一个奇迹。那是在柏林的一家乡下酒吧里,外面落着冷雨。H-042在当地参加一个专家会议。他迷了路,全身被雨淋湿,又饿又冷。于是他走进酒吧,向酒保要了一杯琴酒取暖。然而就在吧台边,在暖烘烘的离子灯光下,他邂逅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她一头乌发,眼睛如雨后的绿草般秀丽。

面对他结结巴巴的自我介绍,她笑了,问:“‘H’代表什么?”

这是一个H-042从未听过的奇怪问题。他不解的望着她。

女孩啜饮杯中猩红果酒,随意地说:“你知道……就像‘E’可以代表‘伟大的(Excellent)’、‘经历(Experience)’,让我想想……还有‘渴望(Eager)’。‘H’代表什么?”

H-042感到有些奇怪,但同时又生出一种异样的新鲜感。他决定顺着女孩做这个文字游戏:“和谐(Harmony)?”

“跛行(Hobble)。”

“潮湿的(Humid)。”

“嚎叫(Howl)。”

“迷人的女孩(Houri)。”

女孩再一次露出了那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微笑:“再告诉我一遍你的名字。”

三个月后,他们在新泽西州结婚。那是H-042出生的地方。当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诞生,人类正开辟出第八个星际殖民地。

那是快四百年前的事情了。H-042现在想起,仍历历在目。

在他进入自己的第三个生命周期之后,星球逐渐走入了崩溃。这个过程微弱,无声,不为肉身凡胎所觉察。第一个感觉到毁灭的是一台气象仪,它不带感情地告诉它的所有者一场异常风暴的来临。这个警告来得太晚,人类也对此无能为力。两天后,H-042接到他的妻子的死讯。她乌黑的秀发和翠绿的明眸都沦为了历史的一部分。

H代表什么呢?H-042突然又想起四百年前的那个问题。他坐在俄国火箭那狭小、散发着一股伏特加和皮革的刺鼻气味的驾驶舱中。一切准备就绪。他将要离开了。

“‘木槿(Hibiscus)’,”他说,调试着加速度按钮,“‘手(Hand)’,‘隐藏的(Hidden)’。”

他松开了几个闸门,按下发射键。液氢在燃料舱中燃烧。火箭的外壳轻轻颤抖着。

H代表“栖息地(Habitat)”、“伤害(Hurt)”和“希望(Hope)”。

落日余下金黄的一角,在群山上作着离去前的安可。宇宙缓缓转动,曾经的我们不知道它是运动着的,只因我们身在其间,便迷失在这无尽的华尔兹当中。在空茫的黑暗的真空里,人类已经迷失了太久了。直至脚下这处容身之所死去,我们才重新寻找起航行的方向。

但H-042知道,生命周而往复,人们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里。他闭上眼,想起了妻子的面庞。他的记忆盒并未打开,但情感的洪流呼啸而来,将他置身历史的水面之下,透过微微扭曲的水波,看着四百年前酒吧灯光下、那个女孩对他露出笑容。H代表“她(Her)”。H-042从未感到像此刻一样的悲伤,也从未像此刻一样爱着他的妻子。

火箭喷吐出炙热的流火,如彗星一般疾速升上了寒冷的夜空。H-042的内脏在他腹内翻搅。视窗转暗,闪烁的星星突然离他近了起来。

H代表“从今以后(Hereafter)”,他想,按下了一个按钮。他觉得不舒服,真空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令他想要呕吐。只身一人处于宇宙之中的恐惧缠上了他的心头。H代表……他想不出新词,他的头痛得厉害。你在哪!你在哪!H代表什么?H代表“人类(Human)”。你在哪!你听得到我吗!

与此同时,一颗金属球从H-042的火箭舱中排出,被大气引力吸引,往下直直落去。在这个过程中,它的外壳被高温烧熔腐蚀,其中物质疯狂地碰撞着,生成了剧烈的反应……没有人能看到,在这个小小星球的一片小小沙漠之上,一团巨大的光球不断膨胀,延展,最终如核弹般爆裂开来,无数光点向星球各处飞散,在极昼与极夜中陨落。巨大的光雨像有了生命一般包裹住了整个星球……从外太空看去,就像凭空生出一颗极度明亮的星星。

随后,光芒渐渐消退了,一切归于寻常。只有星球自身知道,她的内部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根须在地下生长,干瘪的虫卵重新发出生命的嗡鸣,海洋的水汽缓缓上升,绿色悄然在沙子中潜行,并终将拔地而起……一切都在改变……而“她”只是沉默着,眺望着。

太空中,H-042踏上了他一人的旅程。他将独自远走很久,但除了脚下这颗母星,没有人对他的命运关心。他想着,我们在宇宙中存活,但总要为了一些东西死去(家园?星星?心中所爱?)。H-042所不知道的是,这是他、还有“她”的最后的人性所在。漫长而黑暗的46亿年之后,这个星球终于又活了过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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