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racadabra

死亡也并非是所向披靡,
西沉的月亮融为一体。

消失

我发现我姐姐莱安娜消失是在1993年上午7点,我走进厨房,一般这个时刻全家人都聚集在此。莱安娜习惯坐在餐桌的右上角,就在那张老旧红格子桌布上印着黄色花朵的一头,她吃饭的姿势通常不太端正,一只脚蜷在椅垫上,蓝色背心松垮着露出半条肩带,但在大清早大家情绪都较为模糊的时刻没人会管。餐桌中央放着麦片和一碗去了皮的煮鸡蛋。我讨厌鸡蛋,所以从没吃过。

爸爸一边往面包片上涂果酱一边瞟着客厅里的电视屏幕。“再给我些培根好吗,亲爱的?”他头也不回地叫道。于是妈妈匆匆走过来,把新一批刚出锅的、滋滋冒油的培根分到每个人的盘子里。

“莱安娜去哪里了?”坐下以后,我问道。电视声音很大,锅子声音很大,没人理会我,所以我又问了一次。

“什么,谁?”爸爸仍把视线死黏在电视机上,他的胡须旁边有一点蛋黄。

我想要指出莱安娜不像往常一样坐在餐桌旁边这个事实。但他站起来,走开去亲了妈妈一下,又吻吻我的头顶:“再见,小老鼠。”他走到沙发边把公文包拿起来,夹在腋下,大步出了客厅。接下来唯一能听到的只有纱门重重撞出“嘭”的一声。

我抬头想问妈妈,可她只是从灶台边对我笑了笑,拿起毛巾揩了下手。窗外传来校车的鸣笛声,我只好冲出去抓起书包,以免那个司机又丢下我们。他和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坏,大概十五年来天天接送一群荷尔蒙过剩的青少年来去就会让人变成那样。我尽可能快地跑到巴士门前,司机那张萨哈尔油田般的大脸从方向盘上探着看我。

“你又迟到了,小姐。”他故意把最后那个称呼咬得很重,好让人知道他不高兴。平时莱安娜会回敬他两句,这也是为什么他对我们印象深刻。但我做不到,我身高不到四英尺,瘦瘦小小,苍白的尖脸上满是雀斑。而莱安娜比我高十英寸,皮肤因为参加夏令营晒成橄榄色。她很漂亮,而且牙尖嘴利。

我默默上了校车,心想为什么他没有注意到莱安娜今天没有和我一起上学。车上没有一个人好好坐在座位上,男孩子忙着用弹弓互相弹纸球,女孩子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电视节目,活像一朵大西蓝花。我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心情很糟,就连被纸团打了头都没有注意。

那天是绘画展览的日子,按照老师的要求,我们必须按顺序走到讲台上,向全班人展示自己在美术课上的作品,并说明自己为何如此描绘。十个人里有八个画的都是“我的家庭”,因为这个最好说。我画的也是“我的家庭”。我很喜欢美术课,花了大力气完成这幅画,画中我和父母还有莱安娜坐在客厅里看电影,这是我们周末的惯例。我们会轮流选择碟片,大家一起做爆米花。莱安娜喜欢多放黄油和盐的传统口味,我则喜欢焦糖的。爸爸从年轻时就爱收集电影碟片,在地下室里他存了五大箱子,还用了结实的塑料盒子来装以免受潮。

我忠实地描绘了周六电影夜里全家人的姿态,爸爸习惯坐在那张被他叫做“老辣椒”的扶手椅里,他会这么叫是因为这把椅子是我爷爷用十串墨西哥辣椒和一个旧货商换的。我和妈妈蜷缩在沙发上,我的脚搁在妈妈小腿下面,莱安娜则坐在地板上,头靠着沙发扶手。我们随着情节紧张啊,笑啊,金刚掉下帝国大厦时我还哭了。还有两天就到周六,这周该莱安娜选片子了。我盯着画纸上花花绿绿的颜料,想,没有她我们的周六电影夜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轮到我上台了。我对上台讲话这事一向不太擅长。“让我们看看你的作品,甜心。”我们的美术老师温柔地说道,她人很好,说我有绘画天赋。突然间我成了一团营地夜晚的篝火,而他们的目光像飞蛾不断扑在我身上,汗水把我的脖子弄得很痒,但我不敢用手挠,只好磕磕巴巴地描述我的画作,周六晚上共度时光的一家四口。

“真动人,宝贝,”在我结束以后,美术老师亲切地说,“我都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姐姐。”

我瞠目结舌。那是莱安娜啊!成绩优秀、样样全能的莱安娜!在学校里总能听见别人称赞她是个了不起的女孩,总是那么忙碌,却又总能得体地应付所有人。她在烹饪和算术课上都是第一。我呢,相较之下就没那么惹眼,但也不算差生。只是当老师们惊讶地发现我是那个“美丽的”莱安娜的妹妹时总会令人不快。他们迅速地掩饰了“你没有你姐姐长得漂亮”这个想法,转而说起兄弟姐妹对家庭的好处来。但是,我的老师们怎么会不记得莱安娜呢,她在每一个班上都能脱颖而出!

我张口想要解释,然而下一个孩子走上来了,我只好让出位置,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单调的讲述和周围孩子们偷偷说话的喧闹声在背景里嗡嗡地响着,我低着头,不明白这都是怎么一回事。邻座的女孩凑过来,问:“你的姐姐在哪里上学?”

我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那天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吃晚饭。我拨弄着盘里的青豆,注意着父亲和母亲是否有注意到饭桌旁有一个座位的缺失。但他们只是谈论着什么复印纸和订书机的问题,过了一会儿又问我在学校怎么样。“我们做了绘画展示,老师说我画得很棒。”我告诉他们。“那很好啊,亲爱的。”妈妈微笑起来。而爸爸歪了歪头,说:“我总是知道我的小老鼠在这方面很出色!”

所有人都在微笑,餐厅灯光温暖,饭菜的香气令人垂涎。餐桌话题又回到了复印纸和总统外交上,我意识到,莱安娜不知为何突然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并且,没有一个人还记得她的存在。只有我,她的妹妹,仍然留存着这些记忆。这个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很难保守秘密,但不知怎的我决定将这件事作为我一个人的秘密,永远不宣之于口。现在想来,能够做出那样的决定实在惊人的成熟,一个孩童决定去维持某种摇摇欲坠的日常,去保护她所在乎的生活。总之,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提过那事。趁父母收拾餐桌之际,我溜上楼,摸进莱安娜以前的房间。某些东西缺失,某些东西仍在。床单冰冷而平整,仿佛一个人的痕迹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过一样,我走过去轻轻抚摩她的枕头,想着,我以后会好好照顾爸妈的。于是,最后一丝印痕也被我收走。我知道今后这个房间将慢慢被棒球手套、旧收音机、不能用的衣服和雨靴堆满,到时候,也仍然只有我一人记得我的姐姐莱安娜。她喜欢坐在她的书桌边,一只脚放在椅子上,用最大音量听摇滚。她喜欢希区柯克的电影,每次吃爆米花时一口两个。

我轻手轻脚下了楼,重新走到厨房令人温暖的光明空间,爸妈还站在厨房里,正在擦拭盘子。见我来了,妈妈伸手揽过我,在头顶一吻:“这次的周六电影夜你想看什么碟片?”她温柔地询问。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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